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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文章寫出了我一直難以形容   對於旁人情緒敏感的嗅覺
有時我真的想靜靜的壓縮自己在騎樓的樑柱中   不願再感受到任何人的眼神與情緒--
 
城市的憂鬱》乞丐
【聯合報╱胡晴舫】
2008.05.16 02:23 a

他半跪在兩條大街交流的熱鬧廣場,渾身宛如火山熔漿流過,髮毛稀疏,五官熔掉,皮膚崎嶇不平,透著橡皮的質感。他像是一個沒做好的塑膠玩偶,棄於都市一角,就算想快速腐爛也辦不到,只能任由都市灰塵恣意積垢在自己的軀殼上。

彎曲的他的背脊頂著購物商場的玻璃帷幕,爍映著落日光輝,與乍亮的都市華燈相互爭輝,彷如當初燒掉他全身皮膚的熊熊焰火,燦爛得令人睜不開眼睛,美麗得讓人心悸。

夜晚掩來,他所處的這座城市卻更加灼然光亮。其他地方見不到如此規模的富裕。美酒如驟雨灌入一個個敞開的喉嚨,香車如流水淹滿每一條街道,華宅如丘陵起伏改變了城市的地平線,霓裳如繁花燎原裝扮了街景,各地的珍味錦食通過順暢的交通要道送往城中的商店餐廳,集中在城市人的餐桌上。人們還未背起來香料的名稱便已囫圇下肚,嘴裡吐出骨頭仍搞不清楚是鷓鴣或乳鴿。還有那些器皿、燈具、家具、布料、金屬爭相閃耀,光彩擁擠而吵雜,令人眼花撩亂,如同城市所散發的氣味,隨便一聞,都是千百種故事等著訴說。

城市的富足快樂正在向人們招手,他卻賴在路邊用他的殘骸破相潑人冷水。

人們來到這處高樓矗天的城市,追求財富,滿懷夢想,實在見不得這個被命運灼傷的人擋在他們前往幸福的路上。經過他時,城裡人不由得加快步伐,假裝沒注意他的哀戚乞憐,暗自希望能儘速遠離,好像一個人在街心打了個響亮的噴嚏,走在他前後左右的人們本能地縮緊身子,即刻往四方彈跳開來,保持距離,深怕沾惹了想像中的感冒病毒。

在城市,厄運是一種傳染病,就跟死亡、貧窮一樣,人人避之唯恐不及。得了病,你的社交生活就立刻判了死刑。你最好躲進餐廳廚房洗碗,去公共廁所擺衛生紙,留在有錢人家的傭人房,到工地搬運磚塊,住到鄉下去,隨便窩到哪裡,只要你不出來街上招搖,別弄得大家都跟著你發病就好。

真是討厭死了,那些匆匆走開的腳步似乎在說。他不該明目張膽地站在這裡,昭示城市的無情。誰不知道看似平順的人生隨時能像出軌的火車,摔出橋外,掉落河裡,淹沒在綠波蕩漾的河面之下,但他應該知道他需要留在河底靜靜地生鏽,不該重新浮出河面,露出他那節毀壞汙穢的車身,那般觸目驚心,擾亂別人過橋的心情

算你倒楣,城市生活原是一場賭博。哪一個敢在城市討生活的人不是天生的賭徒。當你把命運的骰子握在手心,撒手出去那一刻就該期待事情只有兩種結果:要不,你贏;要不,這座城市。

而那些自以為仍有機會賭贏城市的路人把臉轉過去,不願看見一個人被偉大城市碾過的下場。每一名賭徒就算心知自己勝算不高,也會自我安慰,或許自己的運氣就是特別好,或許自己的智商硬是特別巧,所以不會像這人輸得精光。每個城市人都私心相信,自己懂人情,識時務,頭腦精。對他們來說,倒在街頭討錢的人不是什麼無常命運的受害者,僅是單純的不夠優秀,工作不夠努力,不值得征服這個城市。與其說城市遺棄了他,還不如說他根本不值得這座城市。

可憐的人,他居然明白別人這點歧視的冷酷心思。他一直低著頭,拚命要把四肢當作棉被收納成捲,盡力要藏好自己的醜陋畸形,期望別人至少因為他的謙遜羞慚而善待他一點。 他的臉容已然被命運毀了,擠不出一點表情,在他變形的眼眶裡,他依然靈活的眼神在懇求他的城市同伴,給我你的同情,不要放逐我,要知道我不是天生就是那麼不受命運眷顧,我也曾有過一張臉,一個名字,一張床,一份薪資單,甚至一個情人,幾個朋友。我也曾經像你們一樣,在傍晚下班後與家人親密地手挽手散步於大街上,一同去餐廳吃晚飯。我也曾愛人以及被愛,而且深深懷念那股滋味。請不要遺棄我,讓我有權力繼續活在你們其中。

然而,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城市人繼續昂首,神氣活現地從他身旁走過去。頭也不回。

【2008/05/16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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